什么叫高级情欲？这部华语片就是

江左梅郎

今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唯一入围的华语电影是《冥王星时刻》，它已经于12月7日在国内上映。

《冥王星时刻》可以说是今年最具有神秘色彩最有个人表达的华语院线电影。



它是第六代导演章明暌违五年之后的最新长片，由我们熟悉的王学兵、刘丹、金马影后提名曾美慧孜等人领衔出演，监制沈暘同样也监制了毕赣导演年底上映的《地球最后的夜晚》。

神秘独特暗黑的《冥王星时刻》，之前是很多影迷2018年最期待的电影，看完之后甚至成为了很多人的年度华语十佳。



它的上映方式比较特别，不同于一般商业片大规模公映，它选择从12月7日开始由「大象点映」在各个城市发起点映，之后会在大象点映合作的影院进行为期10天的限量公映。

能够在大屏幕上看中国最具神秘气质的导演的作品，对导演、对影迷都是何其难得，这就这么几天上映时间，大家不要错过。

我们采访了章明导演对影片《冥王星时刻》的解读，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帮助：



影片讲述了年轻导演王准，为了筹备他的新片《黑暗传》，带着他的几位剧组成员来到湖北的深山丛林里勘景采风。

章明导演说：

是的，他们一行人各自带着各自的目的：

导演王学兵是对像西方奥德赛一般长达500行的史诗唱本《黑暗传》感兴趣；

女制片人可能只是协助导演完成一部电影；

对女孩小白来说，她关注点也许是，我能不能演这个电影；

而对于老罗，这就是一个差事，上级安排的工作，他甚至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山林里虽然有向导的陪同，但他们还是迷了路。他们不知道这部电影能不能拍成，也不知道这趟路的终点在哪里，只有在旅途中经受着身心疲惫的多重考验。



兜兜转转，每个人都将自己内心的迷茫无解和脆弱孤独暴露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在黑暗里面对自己的欲望，在一线光明中寻找生命的答案。

首先我本人（跟片中导演一样），也是对《黑暗传》感兴趣，涉及到人的生与死，三皇五帝、神话传说，于是我也带着几个人去感受一下偏远农村当地的那种葬礼。

当时野心还很大，想做一个三部曲，去申请了鹿特丹电影节基金，一万块相当于10万人民币，自己加了几十万，之前用DV拍了很低成本的片子，叫《新娘》。



「生命和死亡」这个主题一直吸引着章明导演，他看来中国人对待生死的方式很不一样：

出生，就是很平常的生孩子。但是对待死亡，总是会赋予死亡一个意义，一个仪式。

我想通过葬礼去理解外来人和当地人的关系。也带着一种困惑，想要打通古人的那种想象，和今天人们的这种想象。

这当然是一部反映创作焦虑的影片，一行人在山林里迷失，导演在戏外同样感受到创作上、资金上的压力。

我拍《冥王星时刻》，就是在表达这种悖论，我的电影有时候可能冒犯到别人，因为电影不欢喜，反而很沮丧。

（电影注定不会是商业上成功的片，而我会不会让投资者亏钱），这就是当时心境的写照，创作焦虑是最大的灵感。

付诸一些神秘意象，人嘛就是相信自身之外的一些力量。希望有个上帝，或者有个神来之笔，来拯救自己于绝境。



而在采访过程中，导演一直特别强调想要做「很立体很丰富的活生生的人」。

他会很注意服饰、发型、肤色的贴切，喜欢真实的质感；会给演员喝一点酒来种不用化妆会有红红的高山女性的效果；喜欢小寡妇曾美慧孜的非科班的演法；有场戏不小心拍通宵（导演反对拍通宵），捕捉到老罗特别累睡着打呼噜的真实状态…



剧照这段，电影里给剪掉了

问到最大的遗憾，导演想想，可能是「王学兵的发型」，

他喜欢用摩斯，我想想他是上海过来的，可能就是这种人，不过又觉得山林里不应该是这种感觉吧。

很多观众不理解为什么用王学兵当「导演」这个角色，感觉素人更好。我被它身上那种落魄的味道打动，而且他也赋予了故事很多细节，我就让他演，我不是一个随时破坏演员情绪的导演。



可以看出《冥王星时刻》所要探讨的，也是导演一直以来所关注的——「人」本身。

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欲望纠葛，以及情感的失语和勾连。

导演章明

作为中国大陆「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章明一直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名字。



他的作品和他的为人一样，神秘、低调，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电影市场和不断膨胀的产业面前，他的存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又是那么地不可或缺。

很难想象，这个早已在世界范围内收获了无数赞誉和肯定的作者导演，《冥王星时刻》竟是他在国内首部大范围公映的作品，而这距离他拍出长片处女作《巫山云雨》（1996），已经过去了22年。



《巫山云雨》,1996

这种局面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艺术片作者在面临整个市场时的尴尬处境。

《冥王星时刻》里，导演一行在店里所遭遇的一切，确有反映独立电影的生存现状：

（自身创作、环境生态）这是一种双重的困境，但是有些人需要做一些自讨苦吃的事情，希望做这件事给它赋予某种价值感。



事实上，章明导演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作品具有非常强烈的中国现实意味。

相比「第五代」学院派导演热衷的宏大叙事与作品中展现出的历史民族性，「第六代」导演则在有意无意地规避这种特点。

在他们的作品中，流露出的是对于当下急剧发展的中国社会中普通百姓以及边缘人群的形象塑造。这种对于现实人物的情感素描，在章明导演的作品中是一以贯之的。



他想要知道，在脱离了宏大的政治背景和时代语境的创作约束之后，这些平凡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们想的究竟是什么。

问到导演对自己作品在豆瓣上评分不算特别高怎么看：



我看洪尚秀的电影很多都是5点几分，但是不妨碍亚洲导演里面我最喜欢他。

我觉得这个事情很正常，知道或者喜欢他的人才会去看他的电影。

导演就是靠作品说话，没说话你变成哑巴的时候，就变成了靶子。很多导演会很愤怒，我觉得这很正常，没有必要（愤怒）。

现实的欲望纠葛

观看章明导演的作品，时常让我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

这种「似曾相识」是来自于导演对于现实的细腻展现，而陌生感其实是建立在这种真实的基础上，建立在导演对于整个社会发展的思考之上：——在日常生活中寻找陌生感。

在导演看来，如果选择人尽皆知的熟悉对象，那么便无法跨越每个独立个体与他人之间的巨大鸿沟。

当我们站在现在的时间点去欣赏《巫山云雨》，才会发现这部片的先锋意味。



《巫山云雨》,日本海报

这部诞生于20多年前的作品，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误读和忽视。

或许是极具撩拨挑逗意味的片名、DVD盒上那个「欲盖弥彰」的封面，人们走进来，感受到强烈的欺骗。



《巫山云雨》,DVD封面

事实上《巫山云雨》呈现了一种最为平凡而普通的现实欲望。同时欲望被包裹在隐而未现的神秘氛围里。

展现出了一种「被期望的」情感——正如影片的英文名「In Expectation」，这种「期待」所体现的维度是各方面的。

翻涌湍急的江水、层峦叠嶂的青山、江上轰隆驶过的汽船、还有县城崎岖交汇的小路…



整个地理环境，不仅给整部影片带来强烈的空间质感，同时也展现出了多层次的社会结构。

章明导演打破了传统「城市—乡村」的二元范式，选择了——县城，同时作为过去乡村的发展结果和未来城市的雏形。



在这种封闭的空间和文化体系里，长期被历史、政治、社会等宏大议题所遮蔽的普通人的现实情感。

而这种影响，在他的新作《冥王星时刻》中，仍然有所展现。



《巫山云雨》中的情感流露和欲望展现是隐藏在表层之下的波涛暗涌，你很难说得清这种湿漉漉的质感是因为所处的空间环境，还是人与人之间忽远忽近的关系所致。

信号员麦强孤零零地生活在三峡峡区的信号台上，陪伴他的是江上汹涌的波浪。



麦强由张献民饰演，他是国内独立电影推动者

「仙客来」旅店的服务员陈青，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在逼仄狭窄的房间里，倒在墙上的影子似乎在诉说着内心的烦闷与孤独。



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因为一起意外被卷入在一起，观众们跟随着镜头，去探寻深埋在平静下的人物内心的焦灼和悸动。

更重要的是，镜头掠过的画在建筑上的水位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观众：这一切都即将被长江所淹没。



所有的心事都是莫可名状的，一切的故事都将被江水席卷，世界在一如往常和喷薄而出的边缘。

似乎听到了来自内心深处原始欲望的呼唤，然而，听到了吗？

梦境的时空勾连

《巫山云雨》 并不是章明的作品里唯一一次出现巫山这个地方。

作为导演的家乡，他对于这个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和情感。他总是通过影像，勾连起关于故乡的不同作品和不同时空之间的呼应关系。

在导演接下来的两部作品《秘语十七小时》（2001）和《结果》（2006）里，章明进一步放大了这种人际关系难以言说的暧昧和朦胧感。

《秘语十七小时》讲述了一群好友来到巫山游玩，一张「爱你到死」的匿名纸条却像一颗小小的烟雾弹搅动了所有人的心事，让真相变得扑朔迷离。



《秘语十七小时》，2001

所有的戏剧张力和冲突都围绕着这六个人展开，观众们唯一需要做的便是跟随着导演所营造的氛围，一步步陷入其中，静观其变。

暧昧如同漂浮的幽魂，氤氲在潮湿的欲望中，巫山犹在，不见「云雨」。章明运用类型片的思路谱出了一首《巫山云雨》的变奏曲。

到了《结果》，导演将故事的背景搬到了中国的北海。



《结果》，2006

在那里，完全陌生的两男两女因为一个共同的男人相遇相识，而整部影片事实上又几无什么戏剧张力可言。

两段看似重复的情节，却因为视角的切换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章明按照悬疑片的路子去安排影片结构，却抽离了故事的戏剧性，影片所呈现的是一种形式上的现代感，而非古典叙事的手法。



观众们在被赋予了对故事的期待后，到头来却发现所有的谜语都没有答案，这种让观众希望落空的观感，是导演一直以来擅长的「小把戏」。

《结果》还有另外一个片名《怀孕》，很显然后者显得更加直白，却失去了前者带来的文字美感。

《秘语十七小时》和《结果》中，都有着导演对于现实和虚幻的对立呈现，同时也继续着导演本人自然神秘主义风格的书写。



《秘语十七小时》剧照

在观看这几部影片时，总是能感受到一种冥冥之中的相似性。

这种观感是自早期的「巫山三部曲」一直延续至今的，这些跨越二十几年的作品，在影像上达成了一种梦幻般的串连和呼应。



《她们的名字叫红》，2012

巫山三部曲第三部

明明是不同的时空，却又好像发生着相似的故事。明明是不同的人物，却又像是在写同一个人。

《秘语十七小时》诞生于《巫山云雨》的五年之后，而《结果》的诞生又是在《秘语十七小时》的五年之后了。

从批判社会到反思自我

《新娘》（2009）是章明更加独立的一部作品，几个人出资的「即兴之作」，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导演最具批判意味的作品。



《新娘》，2009

四个平庸的中年男人，各自承担着生活的不幸，几个人以给丧妻的老齐找女人结婚为由，想制造年轻新娘的「意外死亡」来骗取保险费。

相比之前的作品，这部影片在故事性上要丰富许多，纪实的镜头呈现和粗糙的生活质感也让影片变得更有灵气，也更加真实可感。

有趣的是，如此具有张力的故事，在形式上仍然是一种「去戏剧化」的生活流的情节呈现。

章明导演在这部影片里注入了他独特的幽默感。



这种幽默感并不依赖夸张戏谑的转折和变化，而是根植于现实生活，在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感受中达到的一种对于人物性格的描摹和塑造。

而它的终点是对于丑陋人性的嘲弄和批判，但是观众却很难对人物产生憎恶，剩下的只有无奈和叹惋。

在章明导演从影的这些年里，很多时候都需要依靠和政府或是官方部门合作，拍摄相应的「命题作文」或是主旋律电影，才能筹到自己下一部作品的资金。

但即便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约束，导演仍然能在规定和压力之下，找到属于自己的个人表达。《郎在对门唱山歌》（2011）、《她们的名字叫红》（2012）、《9号女神》（2013）等其实就是这样的「命题作文」。



《9号女神》，2013

《郎在对门唱山歌》相比之前的作品有着更加高度自觉的语言体系，手持跟拍长镜头充分地展示了古城环境的空间特质，同时也带出了整个故事所具备的年代感。



《郎在对门唱山歌》，2011

古朴的石板小路、萦绕耳畔的山歌、还有古城人民生活的质朴纯粹，地方特色和文化展现尽收眼底。即便是前后两段稍显割裂的叙事，仍然难以掩盖住这种小城爱情故事的轻巧劲道。

在这部片中，导演仍然保留着对于县城青年的遐想与思考，同时通过镜头的跟拍，巧妙地勾勒出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县城人际关系网。



选择公务员子女还是选择音乐系老师？选择北京的打拼还是选择县城歌剧团的安逸？

在理想面前，这些问题更像是一个个填空题困扰着女主角。

而正如导演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感情的问题、现实的问题、未来的问题，这些都没有具体的答案。

《她们的名字叫红》，导演再次将背景放到了他的老家巫山，通过一个外国人的视角，讲述了他和两个女孩之间发生的故事，并向观众们展现了他眼中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她们的名字叫红》剧照

因为有巫山县人民政府的资金支持，这次的故事显得非常通俗且不乏幽默。

仍然是两段式的结构，仍然有对于县城青年的爱恨纠缠，虽然后半段的平行剪辑失去了一丝地理空间的回味感，但西方的思维与东方的土壤相互碰撞闪烁出别样的火花，在人物的失意中又流露出无尽的诗意。

这次的新作《冥王星时刻》从对社会的批判更多地转向导演对自己的批判。

冥王星时刻

在片中，剧组里的女学生与导演曾有过一段对话。

学生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拍《黑暗传》？」

导演答道：「因为我一直处在黑暗中。」

学生这时说：「我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你的电影。看你的电影，总感觉很孤独。」

章明借角色之口说出了长期以来埋藏在自己心里的感受。



正如开头那段都市戏里，男女演员在一起时，房间电视上播放的是章明导演之前的作品《结果》。

导演似乎是借王准的视角，反思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对于艺术、人物状态和情感关系的理解。那种散漫的、混沌的、漂泊的思绪。

开放的山林在这里反而成为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角色身处其中，那种对于接下来旅途的不可知性，人物之间的、人物与自然环境的、人物与自我内心的多方面的冲突，在导演看似漫不经心的镜头下，展现出更为丰富的自然性。

《冥王星时刻》在很多时候和《新娘》形成了一种跨越十年的文本呼应。



曾美慧孜饰演的小寡妇

曾美慧孜所饰演的生活在山区里的寡妇春苔，对来自城里的王准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愫，而在《新娘》里，老齐从乡下娶回的媳妇名字就叫春苔。

片尾的葬礼上，导演王准终于听到了《黑暗传》——这首歌早在《新娘》的结尾时就已经出现了，当老齐和他的三个朋友来到年轻新娘的老家，葬礼上唱的就是这首歌。

而且，《冥王星时刻》最开始的名字就是《黑暗传》，导演称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构思了十年，如果我们往前推十年，恰好是《新娘》这部片诞生的时候。

这种做法还出现在导演的其他作品里，不同影片之间的相互呼应和回望，构建起一个庞大的梦境时空，彰显了独一无二的章明特质。



在他的镜头下，生活可以是无聊的、无序的、无缘的，人物的关系也可以是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暗流涌动的。

导演所追求的这种「无解之解」，或许就是他对于很多问题的答案吧。

影片的结尾处，一群人登上了一个小山丘，看到了遥远处的都市灯火，似乎是给所有人的黑暗处境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但是他们能走下去吗？

一切仍不得而知。